燕燕于飞,瞻望弗及

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

读过很多的离别诗,比如「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」,再比如「乐哉新相知,忧来生别离」。 我们可以从离别的诗作中读出很多美感,这样的美多半与无力感有关——面对距离的无能为力,面对故人远去杳无音讯的无力。假如我们生活在古代,会不会希望有一种魔法,可以瞬间得到来自远方的消息,或者看到远方的人?

当然,这些对我们今天的我们来说都已经不是魔法了,通讯技术野心勃勃,从一开始就想要打破距离的界限。

19世纪电报的发明让瞬时通信技术成为可能,当时的文化观察者们说,电报「消弭」了时间和空间。直到今天,不甘心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仍在做着努力,他们想要打破屏幕,打破二维世界里荧幕和像素的约束感,将全息影像植入我们的世界。

所谓全息,不仅局限于声音、文字和视频,不再隔着屏幕,我们现在是坐在键盘和屏幕前探索一切,把自己交给虚拟的网络,全息时代把虚拟带入现实,想象一下,你可以感受到一个虚拟物体上的温度,甚至,想想一下你在推一个全息图像,它却以同样的力度将你推回来。彼时彼地的所感所触,都可以传回来,传回到此时此地,用手轻轻一握,就可以把几千几万里的距离握在手心。——「天涯远不远? 不远!人就在天涯,天涯怎么会远? 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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赛博空间像一个诱惑,承诺人们会有能力把距离玩弄于手掌心:当通讯变得便捷和廉价,当通讯设备所能搭载的信息越来越多,从文字、声音到二维影像甚至全息影像,彼处可以越来越精确地在此处得到复现,技术就可以让几万里的空间消弭,而曾经诗歌里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也可以被束之高阁甚至不复存在。

可是,魔法并没有那么神奇,比起古人,我们今天是可以可以瞬间得到来自远方的消息,或者看到远方的人但距离真的可以消失吗?或者换句话说,他们真的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吗?

想想微信,我们一面享受着微信带来的便利,另一面,很多人都抱怨过微信挤占了太多时间,甚至朋友聚会时很多人都盯着手机屏幕而忽视了对面的朋友,在这种场合下,我们甚至会觉得便捷的通讯设备拉远了我们和现实中的朋友的距离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像科技所应允的那样亲密。我们被赋予更多地机会去彼此接近,可是也会被肤浅虚伪的人际交往愚弄,耽于浅尝辄止的交流。

这样的诱惑很像是一种空头许诺。在微软全息影像传输(Holoportation)的演示会上,科学家和自己的小女儿做着全息通讯的示例,末了,女孩儿问科学家「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」。

「什么时候回家?」

视频展示里的小女孩,她可能不理解全息通讯,也不懂这项技术的意义,可是她说出了最本真的希望,希望父亲早点回家,真的回到她的身边,而不是通过一个影像,哪怕这个影像是全息的。

我们不喜欢物理空间上的距离,通讯设备所搭载的信息再精确、再丰富也无法拼凑和代替真正的人。而诗歌,并且只有诗歌提供了居所,在这个居所里人们被获准撒娇,蛮横地撕开通讯设备所给予的安慰,抛弃文字、视频甚至全息影像,像那个小女孩说出想让父亲回家一样,表达出最本真的愿望:团聚和真正的「在身边」。诗歌安放由距离产生的失落,安放团聚的祈求。事实上,不管通讯多么发达,这样发自内心的失落和祈求从来都没有变过。甚至随着通讯技术所能搭载的信息更加丰富,对别处的复现让撒娇显得愈发不合理,诗歌所提供的安放与获准才弥足可贵。另一方面,我们想想,离别的场所从驿站别成了火车站、飞机场,甚至有一天,可能是几十或者几百年后,当人们的足迹可以轻易踏上星辰,离别的场所会变成火箭发射基地,设想一下在这样的情景里,「此地一为别,孤蓬万里征」这样的诗句是不是依然打动人?感情的维度上,几千年前几个省份的距离和几十几百年后几个星球的距离并无差别。技术诱惑我们说可以操纵空间,这也像一个诡计,因为在相见变得容易的背后,离别也变得容易,在轻易的离别背后纵总有技术追不到的地方,人们拥有越来越多的选择,也总有亲人朋友追不到的地方,燕燕于飞,几千年后依然瞻望弗及。

科技不断迭代,这种迅速的更迭很容易产生强烈的社会反差和经验缺失,而这个时候,就越需要一种超越了时空的情感体验,这样的体验关乎心灵与情感的距离,与物理距离关联甚少,当情感的距离被拉远,再近的物理距离也是遥远的。科技与诗歌是暧昧的,科技对诗歌似乎是一种疏远和抛弃,想要用现实的力量挤占诗歌的位置,比如通讯架起一座通道,连接人与人,可是当我们回过头,这条技术的通道并没有代替诗歌的通道,它穿越空间的界限,连接过去与现在,连接人和人之间无形的情感与记忆,也连接最不契合实际的心愿与现实。

奶油色的月亮

技术可以拉近物理距离,却不能代替诗歌给予的情感寄托,那脑海中的图像与现实作品的距离呢?技术不能代替创作,可是却能鼓励我们的想象力。

神经网络在计算机视觉上硕果累累,比如做图片的分类,在一些精细的分类领域准确率甚至已经可以超过人类。现在有一种颇有野心的想法就是,能不能让计算机像画家一样在白纸上作图呢?或者我们给出一句文字,让计算机「理解」文字,然后自己像去表达出相应的图片?

2014年Goodfellow用对抗生成网络(简称GAN[1])非常优雅地解答了第一个问题,这些年GAN取得了很多有趣的成果,比如从图片到图片的转化,当我们画出简单的色块,计算机可以把它描绘成一栋建筑,或者像铅笔画一样绘出皮包的轮廓,计算机便可画出被填充好颜色的皮包。[2]

gan

而第二个问题的成果也通过条件生成对抗网络得到了展现。[3]

gan 1

gan 2

我们先来看一下成果,我们输入文字描述,最后一行就是计算机自己生成的图片,比如第一副图片,一朵有着白色花瓣和粉色底纹的花,再比如一只红棕色,有着短喙的鸟。

GAN的原理,是同时训练两个网络,一个生成器G,还有一个判别器D。生成器G的目标就是生成尽量真实的图片去欺骗判别器D。而D的目标就是尽量把G生成的图片和真实的图片分别开来。

生成器可以类比成要仿造家长签名的小孩子,判别器就是老师。一开始,一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小孩子想要模仿爸妈的签名,可能一眼就会被认出来,但是慢慢地,经过很多次练习之后,就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了,这时候,老师也该练习了,老师讲更精确地分辨哪个是伪造的签名,哪个是真实的签名。在这种类似于博弈的过程中,小孩子模仿的功力越来越强,老师也越来越火眼金睛。而条件生成网络呢,就是生成的图片和给定的文字要对应,比如爸爸的签名,妈妈的签名,

我们可以看到,GAN所谓的「创作」离不开在训练时输入的样本。但是,它有一个魅力,在给定文字,输出图片的时候,可以打破常规,重新作画。

打破文字的常规排列,并将它们重新组合,这样的游戏卡尔维诺再擅长不过。在《看不见的城市》,在卡尔维诺的阿纳斯塔西亚里,买得到玛瑙、石华、绿玉髓以及各种其他的玉髓,还有用陈年的香桃木烤熟的、涂满大量牛至的金黄色的野鸡。每当马可波罗描绘了一座城市,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里出发,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,再将碎片调换、移动、倒置,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排列组合。

神经网络的迭代速度非常快,我们甚至可以想象有一天,当输入这样的文字和意象的时候,它就会把这样的图片展现在我们眼前,这幅不满意,那么在再将碎片调换、移动、倒置后,总能创造一座专属于你的、看得见的城市,在奶油色的月亮下,在大铜钟旁,你从九眼喷泉的天池里钓起月亮,街角咖啡店的桌上有一套盔甲,而旁边坐着一只穿靴子的猫。神经网络再综合VR或者AR 更是可以把想象之景从二维的画面中带入到现实世界。造梦师已经来了,我们被鼓励多多做梦。

神经网络与艺术的联系异常紧密,大家熟悉的PRISMA软件就是在应用神经网络完成风格迁移[4]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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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家们想重新观看世界,把天必湛蓝、草必青青、肉色粉红、苹果非黄则红的成见抛开,用线条和色彩将心中所想与眼前之景集合起来。好像从其他星球起航探险飘临此地,初次面对眼前的世界,从世界万物中发现出人意料的线条和色彩[5]。计算机科学家们面对电脑,也是从头开始,叫它认识轮廓,认识明暗,认识不同的色块,并从中获得新的知识。大师们将他们的航行探险记录在作品里,这些作品被计算机科学家们迁移和应用,尽管现在看来还有些笨拙,但它们确确实实地,被映射到矩阵空间里,在我们的生活里以这样颇为有趣的形式重获生命。

所以你看,诗歌、画作与技术像是在暧昧地蹁跹起舞,他们伸出手,想完成一次回旋,可是却因为步伐的不一致而显得生硬、笨拙,然后,一步,又一步,从最简单的步伐开始,旋转变得优雅起来,可毕竟,一边是随性而至的文字与色彩,一边是精细严密的公式与算法,他们彼此厌倦,彼此疏忽,可是,总会有那么一个点,又重新相遇,舒展与欣喜接踵而至。笨拙、优雅、疏离、欣喜,像穿上了红舞鞋,在没有终结的曲子里不停地舞蹈下去。

[1]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, Goodfellow, Ian J.; Pouget-Abadie, Jean; Mirza, Mehdi; Xu, Bing; Warde-Farley, David; Ozair, Sherjil; Courville, Aaron; Bengio, Yoshua, 06/2014, Origin:ARXIV, Bibliographic Code:
2014arXiv1406.2661G

[2]Generative Adversarial Text to Image Synthesis,Reed, Scott; Akata, Zeynep; Yan, Xinchen; Logeswaran, Lajanugen; Schiele, Bernt; Lee, Honglak, eprint arXiv:1605.05396 Publication Date: 05/2016, Origin:ARXIV, Comment:ICML 2016, Bibliographic Code: 2016arXiv160505396R

[3]Stacked 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, Huang, Xun; Li, Yixuan; Poursaeed, Omid; Hopcroft, John; Belongie, Serge, Publication Date:
12/2016, Origin:ARXIV, Comment:CVPR 2017, camera-ready version, Bibliographic Code:2016arXiv161204357H

[4]A Neural Algorithm of Artistic Style, Gatys, Leon A.; Ecker, Alexander S.; Bethge, Matthias, 08/2015, Origin:ARXIV, Bibliographic Code: 2015arXiv150806576G

[5]贡布里希《艺术的故事》 广西美术出版社 2008-01 ISBN: 9787807463726